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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明的礼物
2022-05-25

作者:蒋方舟 摘自:读者

人们眷恋某个地方,常常是因为城垣里藏着古老的秘密。可这个故事里的海边小镇却没有秘密,它敞开在明媚的苍穹下。每当人们有了忧愁,有了疑惑,有了要冲出胸膛的尚未得到满足的欲望,他们就会走到镇子的尽头。在那里,大海如一块巨大的镜面,当人们意识到无边世界里自己的身影是那么渺小,一切不安都成了虚妄,他们便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。

然而,也有人没有回到镇子上,他们扬帆起航,驶向太阳沉没的彼方。他们的消失会引起短暂的混乱,可就像船在水面上留下的划痕会很快消失,镇子上的人不再提起他们的名字,不再说起和他们有关的事情,他们就像从未在这里生活过。

直到有一天,这块大石头——在弄清楚它是什么之前,姑且称它为大石头——的出现,打破了这里的平静。

全镇的人都来了,人们惊愕地围着它,热烈地讨论。

“很明显,这是一块陨石。”镇上最有知识的智者说,“从太空掉下来的天体碎片,穿越大气层掉下来的。”

人们恍然大悟,称赞智者见识广博。

一个调皮的孩子第一个伸手摸了它的表面。“是滑的!”他大声说。人们这才敢上前抚摸它,冰凉的触感像石头也像金属,人们开始猜测它是从哪颗星星上掉下来的。

“这不是……”人群中有个微弱的声音,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声音,声音又大了点,“这不是陨石。”

说话的人叫普修,是镇子上的怪人,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,只知道他曾经是个水手,某一天从某一艘船上下来,就再也没有离开。如今,他在镇子的东南角打磨镜片,但镇上没几个近视眼,有人劝他改行做鞋子或者织渔网,他却不愿意,说几百年前,有个大哲学家也成天打磨镜片。

“你为什么说这不是陨石?”智者问。

“如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,一定会在地上砸个坑,可是你看……”普修指着地面。

海陆交界处的地面非常平整,这块巨大的石头不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,而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,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进行了漫长的跋涉之后,蹑手蹑脚地走到有人烟的镇子旁边,轻轻地睡去。

“它的确不是陨石。”镇上年纪最大的长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说,“它是蜣螂滚出来的。”

调皮的孩子问:“蜣螂是什么?”

“就是屎壳郎。”人群中有人小声说,大家迫于长者的威严不敢发笑。

长者严肃地说:“是神话里的圣蜣螂,它力大无穷,太阳就是被它推上天的,它一定是迷迷糊糊地把海底的土滚成了一个大圆球,然后它又回到海底。”

“不是,它是月亮。”镇上唯一的诗人说,“月亮本来离我们很近,后来被海浪推得很远,现在它掉下来了,又被海浪送了回来。”

诗人与长者辯论不休,直到天色越来越暗,月亮从海平面上升起,银辉均匀地铺在黑沉沉的海面上。

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,人们咽下心中的疑问。调皮的孩子悄悄地拽普修的衣角,问:“你觉得它是什么?”

一阵沉默之后,普修说:“它是礼物。”

第二天,人们再次聚集到大石头跟前,这次聚集的人少了些,智者和诗人都没有来,讨论也显得索然无味。第三天,人更少了,他们不再讨论这块石头究竟是什么。有情侣想在石头的表面刻下自己的名字,但是任何尖锐的东西在它的表面着力都会立刻滑开,就像在水上写字,无法留下痕迹。

又过了几个月,人们还是没想出拿它做什么。有人说它太大、太碍事,挡住了大家看海的视线,想把石头推进海里。但无论是全镇的人一起用力推,还是给它绑上绳子往海里拖,它都纹丝不动,像是牢牢地长在了地上。

几个月后,人们几乎忘了大石头的存在。只有普修会在每天清晨到这块大石头旁边,仔细地打量这个庞大而无瑕的存在。

一个阳光明媚但不灼人的下午,当普修再次检视这块石头时,忽然发现它并不是无瑕的:在它背对着海的一面,大概两米高的位置上,有一个极小的孔,直径不到一厘米。普修踮起脚,刚好能用指尖感受到——一个浅浅的小孔,像是鸟停驻在上面的时候用喙不小心啄出来的。

普修飞快地取来扁头錾子,毫不犹豫地从这个小孔处凿下去。青灰色的粉末从小孔里四溅开来,这个小孔变得大了一些。第一次,有人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痕迹。

“你这样会带来厄运的!”当长者颤颤巍巍地赶来时,已经到了晚上,普修已经在石头的表面凿出了碗一样大小的洞。

“圣蜣螂会诅咒你的。”长者说。

“你不能改变大自然留下的东西,它的智慧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。”智者沉稳地说。

“快停下!”人们尖叫道,好像已经看到普修给全镇招致的灾祸。

只有一声声錾子敲击的声音作为回应。

“普修凿了半米多深!”“他的手流了好多血!”“他半个身体都探进去了!”调皮的孩子每天从海边给镇子上的人带来消息。

人们渐渐忘记了普修,他们把他每天敲石头的声音看作一种自然现象——就像风雨和落日。

“他把自己装进石头了!”有一天孩子说。

那天,全镇的人都惊诧地聚在石头旁围观。但是普修并不知道,他在石头里凿出了一个仅够他一人容身的空间,他像是被怪兽吞食之后迷失在它的身体里。他以为听到了怪兽的心跳,半晌,他才意识到,那是他自己的心跳。他在石头里沉沉地睡去,就像滑入沼泽一样平静。

但睡眠仅仅是短暂的休战,第二天清晨,凿石头的声音又响起了。

几个月之后,镇上的人发现凿石头的声音变了,好像混合进了某种回响。他们一开始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,后来才发现海边凿石头的人变成了两个,镇上唯一的诗人也加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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